楼础轻叹一声,「愿意听的人才会被说服,碰到不愿意听的人,只怕我此刻已经人头落地。」
来时两人,去时一人,楼础心生感慨,劝说一个人实在太难,越是占据高位者,越是骄傲而自信,身上纠缠的利益多到数不清,考虑自然也要深远,不像楼础、马维这样的禁锢之人,成事则获大利,不成则丢掉没有前途的小命,他们做决定要容易得多。
「我原以为劝说很容易,只要将道理摆出来,对方自然赞同。经过这些天的事情我才明白,劝人之难,难于移山。我能看出危险,因为我不在其中,不受其利,一旦得权得势,或许也跟别人一样,无论理由多明显、危险多急迫,都舍不得放手。」
先有可劝之人,后有劝说之辞。
「陛下并不总是正确,但有一句话我认为陛下说得很对:一个人只从故纸堆里找依据,平时所接触者不是高官就是贵戚,却自诩天下形势了然于胸,大言不惭要为民请命,岂不可笑?楼公子有一招『见微知著』,何不再学一招『眼见为实』?」
「可你丢了『读书人』的实,如果什么事情都要亲历亲为,读书还有何用?书中的道理千千万万,你能每一条都检验一番?你想了解百姓的状况,可以,去省部台阁看各地官员送来的奏章,三天时间,你能了解整个天下的细节。但是你看不到大势,大势在书中、在心中,这是读书人的本事,也是读书人的价值。皇帝不懂这一点,所以他不配当皇帝,应该去户部当一部计吏。」
楼础笑了笑,「我想看的不是细节,也不是大势,而是……感受。」
「谁的感受?」
「百姓的感受,我的感受,天下的感受。」
后堂里,兰夫人道:「这个孩子有点聪明劲儿,大将军应该多听听他的意见。」
「嘿,夫人知不知道在我身边围绕着多少这样的人?个个比他聪明,主意一个比一个妙,却都不相同,甚至彼此矛盾。我都听在耳中,最后还是得由我一人定夺。我知道他在想什么,若不严加打压,他非得闹到天上去不可。」
郭时风摇头,「础弟还是去不掉一身贵公子气,你有大将军的名头可以借用,不懂平常人得名有多难,更不懂名声会有多大帮助。论才华,太学那些书生有哪个比得上咱们三人?可他们能以门生身份直入高官之门,或相貌出众,或言辞可听,或文笔稍通,就能得到赏识,步步高升。」
匕首与嘴,有这两样,楼础觉得足矣。
「败坏我的名声?可我这些年来一直恣意妄为,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。要不然就是让我与十七公子生离死别,陛下与长公主以为……大家都以为我想嫁给你。」
「但你不想?」
「既非想,也非不想,为什么我一定要想着嫁给谁呢?就因为我是女儿身?因为我赞扬了某个人的文章?如果我是名男子,无论我的赞扬有多夸张,也不会被人误解。」
楼础也不推辞,他已经厌倦了无尽的劝说而不成,只要有机会,就得自做决定。
徐础又一次落到软禁的境地,坐在桌前默默反思,为什么自己的计划总是被意外打断?为什么自己预料不到可能到来的危险?为什么每次事到临头,学过的「循名责实」总是用不上?
「你们二人骨子里都没当自己是纯粹的谋士,审时度势,有机会就想当乱世之主。不是说这样不好,可是实话实说,两位的才华只能当谋士,越早想明白这一点,对你们越有好处。」
「结交附众。天下是死的,天下人是活的,争夺天下就是争夺人心,不管是天生贵胄,还是匹夫豪杰,能夺得帝位者,无一不是任侠之人,平时就有朋友,乱时自然被推举为首。沈耽有这个本事,马兄也有一些,便是我,论到结朋交友,也比础弟要多。」
日上三竿,徐础上马出发,郭时风站在中军帐前,远远地向他拱手,徐础还礼,对这位郭兄,既敬佩,又有两分鄙视,可是看看自己的状况,他收起一切想法,乱世已至,他纵不能与世沉浮,也不该轻易对一个人做出判断。
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让徐础明白一个道理:有时候恐吓比讲道理更有用。
只要对方肯吃这一套。
徐础回到帐篷里,思忖良久,一会壮志凌云,一会自认无能,最后得出结论,自己真是太年轻,被人说两句就沉不住气。
徐础笑笑,心里在想,自己为什么一路上与罗汉奇难以沟通,突然间却能用几句话赢得对方的敬佩?很快他明白过来,自己缺少日常交往的本事,非得是对方陷入困境、左右为难的时候,他才能头头是道,即便不能赢得对方的信任,也能获得几分重视。
非得是野心勃勃的人,才会时常处于困境之中。
想明白这一点,徐础并不觉得轻松,因为他还是没办法随时随地与寻常人打成一片。
刘有终并非武人,却能在几句话之间与任何人攀上交情,这让徐础又生出几分敬意,更不敢小瞧这位老相士,细心倾听,再不当这些是骗人的鬼话。
刘有终才是贵客,徐础告退,路上一直思考,觉得刘有终颇符合名实之学的道理,从前没注意到,这时却越想越有意思,开始明白为何自己没能从「刺驾者」之名中得到太多好处。徐础突破心中一道厚重的障碍,用刺驾者的身份给自己增光添彩。
「事有轻重缓急,赏罚必须分明,小姓十营人数众多,乃是吴军主力,眼下只可拉拢,不可令其生疑。至于杀我之心,人人都可能有,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都除掉,我帐下还能剩几个人?」
管长龄又叹一声,「将门之子本应受家风熏陶,可惜,他们只享受父祖带来的好处,没经历过父祖的辛苦,完全不懂得带兵有多难、打仗有多复杂,个个眼高于顶,谈论时能将我们这些老家伙驳得哑口无言,真到了战场上,却是手忙脚乱,胡出主意,最后还是得由我们出面收拾残局。」
天下哪里真有一呼百应的事情?他想,心中渐渐释然,造反之难,难就难在人心不齐,朝廷因此而摇摇欲坠,义军因此而成一盘散沙。
「得人心者得天下,果然是至理名言。」徐础开口道。
送死就送死吧,徐础将心一横,嘲笑自己的优柔寡断,如果是送死,他肯定活不下来,又何必在乎死后的评价?
田母叹息道:「金银虽实,搁在一处是一处,名声虽虚,却可传扬千里,令世人皆知。孩儿,你是求名之人,从前是求得过头了,我才将你强留在身边,如今你已能明辨是非,求名的时候,不忘求实,该是离开我的时候了。你若不走,我便饿死在家中,给你一个侍母送终的名声。」
徐础的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,费昞听过之后却只是笑笑,「百姓,百姓,人人都挂在嘴上,苛捐杂税越多的时候越要提,野心越大的人越要提,一有机会还不是奴役、抢掠、屠杀?你问我要不要保住满城百姓,好,你随我来。」
「这就是百姓。」费昞放低声音,既疲倦,又失望,向徐础道:「换成你,愿意救这样一群人吗?」
徐础猜不透费昞说这些话的用意,因此没有回答。
果然,费昞自行说下去:「我愿意,因为我见过官府之苛狠,见过民生之艰难。如果你以为百姓都是好人,或者好人居多,那就不必帮助百姓了,因为你会失望,非常失望。那些将百姓挂在嘴上,将百姓夸得天花乱坠、当成神明供起来的人,并不真心在意百姓,只是以此为借口,争权夺势罢了。那些说『民贵君轻』的人,不过是想当皇帝,或者已经当上皇帝,警告大臣,自己最得民心罢了。」
「万物帝先被刺客所伤,然后又被我与另外两人以匕首各刺一下,应该没受太多痛苦,与万物帝相比,百姓忍饥挨饿、卖儿鬻女,才是真正的痛苦。」徐础不由自主地用上「百姓」,心里突然明白这两个字的威力,用它们来反对任何人或事,无往不利。
「兵者,诡道;臣者,直道。若在战场上,我当会无所不用其极,战场以外,莫说我当刺客,便是晋王想派刺客,我也会劝他放弃。如果刺客能够解决问题,群雄何必招兵买马?如果只凭匕首就能夺得天下,还学什么兵法?还读什么文章?」
徐础心意已决,但这不是他的全部心意,他早已不信任何人。他又一次想起太后的临别之言,心里纳闷,为什么费昞、谭无谓以及栾太后都觉得他是「好人」?诸王并立,好像只有他才能行仁义之道。
徐础不愿当「好人」,至少现在这个时候不想当,乱世之中,拼的是力与智,「好人」几乎就是软弱的同义词。
他怕连手下将士也认为吴王是「好人」,失去该有的敬畏。
冯菊娘微皱眉,「论辩之术学到最后,都要这样说话吗?我不学了。」
沈老先生摇头,「你的确不该学,论辩本是小术,若无问道之心,学之有害无益,徒费口舌而已。」
「我当然错了,最大的错误就是非要从书中先学道理,然后再一个个践行。我说书中有错,不是记载有错,而是论断有错。天成朝史书,只记张息帝如何一步步定鼎,好像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心怀天下,其他诸国只求偏安之计。我想,心怀天下的人从来不缺,成功者却只有一个,遗憾的是,败者只是败者,在书中,他们是恶人。为什么有些人拒绝自立?无它,被击败了而已,败而不服,为恶人,败而追随,为忠臣,其中并无更多道理可言。」
「天下大乱,人人流离失所,皆不得自由,是这样吗?」
徐础想了一会,还是决定不撒谎,「生而为人,皆不得自由,与天下大乱无关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