艺术家是人类的感官

靠着打工处的商场六楼开着一间书店,借着「快要换办公场地了,何不逛逛」的名义和同事溜达了一圈。倒是奢侈,租了大半栋楼只零散摆了估摸着两三个架子的畅销书……你知道这类地方店名仅供参考,但还是觉得有点失望。

匆匆晃过,提及几个名字。对方意在言外,我也就老实地坦白无知。想到也读过不少完全不解其意的小说—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读书于我就是读小说、读小说便是读故事,那些文学名著啊什么的,大部分都是些好简单、了无趣味的故事。偶尔运气好,我能记下一些抽象的大道理和戏谑的句子,作为翻阅过它们的证据。哎,我的经历太狭窄了,能读出来的东西少得可怜。

中学午休时室长偶尔翻我柜子找些文字解闷,因为两三本有着麦黄色的封面,便开玩笑说我又在看黄书了。当时觉得对方冒昧,后来自己被人揶揄时也常打趣说在看小黄书,反倒有点怀念那阵子有人愿意读你感兴趣的东西。当时大家忙于一些重要的东西,精神贫瘠得一致,很容易聊得来。

《挪威的森林》是一本作者被室长戏称为「村上春花」,也有着黄色封面的盗版书。有人批评这本书肤浅(性幻想读物),责备它肤浅(地摊文学)。我在注意到这些负面评价时才意识到与它的缘分。斟酌一番后我选择坦然承认自己对它的偏爱,我想,你只有在那个年纪、那个状态才能感受到村上表达的一些东西,而且不觉得它无趣、也不觉得腻味。运气好的话,还可以把它当作某些困境的指南,很难说那有多高明,但确实能给人慰藉。

这算是与过去的和解吗?也并不是。早先接触到的那些晦涩抽象的东西,总需要后面摸打滚爬才能豁然开朗。顿悟把往昔凝固成符号,但曾今的自己并非愚蠢、更不是错误,只是有限。

《挪威的森林》里的角色小林绿子是我最喜欢的虚构人物之一,她大概也不是第一个这样描绘出来的个性,但我总忍不住拿后面从各种作品里接触到的人物去和她比较。「没有人喜欢孤独。只是不愿失望。」这句话就出自绿子第一次和主角渡边打招呼的场景。后来我想,渡边这个假正经,像绿子这么聪明的女孩,他心里的那点东西,人家应该早就知道了吧。不过世界终究是太大了,大到任何自以为的独特都有一个很大的基数,大到任何欲望都早被标好了价钱,大到即便我活得并不长,也曾遇到那么一两个这样的人类。他们活得轻松、坦率。与之相处时总是忍不住想,他们是真的如此天真,还是城府太深?

天真其实并不讨喜,我在故事里爱上的其实是人物历经千帆后的热诚。因此他们才总能把握住热情的度量——失望过的人才懂得如何制造惊喜。

但问题在于「认清生活的真相后」为什么还要「爱它」?有人觉得这是一种反抗,有人说是我们赋予了这个过程意义,有人把「忘我」当作目的。也有这样的观点——「爱」是与生俱来的,是一种态度、能力、个性上的偏好。就像人类进化出恐惧以避险,爱也保留在我们的基因里,好有机会将基因延续下去。

既然理论上人人都有爱的渴望,艾·弗洛姆在《爱的艺术》里便把问题转向讨论现代资本主义对爱的消解。

爱不是一种关系,不存在义务。你非得要意识到这点,不然后面的「爱它」就只是空中楼阁。大部分鸡汤讨论的并不是爱,而是被爱,不厌其烦地安慰读者值得被爱。畅销书们长篇累牍地教育大家如何做一个值得被爱的人。

如果我们把「爱」理解为「被爱」,那么现在这个年代完全不需要「爱」了。「爱」已经被原子化拆分进电影、小说、音乐,甚至一些聊天、陪伴服务。(让我们对机器人技术的发展保持乐观期待)然后会有人拉出原教旨主义的旗帜,说只有在与人的羁绊里产生的爱才是真正的爱——但你得花更多的钱。我们完全有选择的权利,选择消费哪种服务来展示个性。于是,我们的需求越来越高,口味竟然有了标准,既方便被控制,又容易预测。好耶!

这个世界其实并不鼓励多样,比如它有时候还会以一种抹去女性特征的方式来鼓励平权——放弃生育、妳得像个男人一样干活。市场不关心爱,但它很懂得消费者的需要;政府也不关心爱,但它觉得离婚前应该先冷静冷静。

社会需要维护一些普遍意义才能运转,个人如果不能恰当地把自身的世俗意义融入进去,找到自己在这个系统里的位置,自然会产生许多负面的情绪,更何况这世界大大小小的组织都充满了不能顺应变化的教条。

不能免俗。我也会在黑暗的屋子里当键盘侠,用一些宏大的问题逃离现实。听说「人都会慢慢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」,我开足了马力狂奔,追逐的脸庞却越来越模糊。我想起伍迪艾伦在电影里唠叨「只有我关心宇宙将会毁灭吗?」人确实很难关注到太长尺度的时间。但即便活在当下,明明是短暂的一生,却往往也如宇宙的毁灭一样离之太远。从世俗意义看,死亡是一个审视自己的好工具,可以让人改变对生命的看法,更恰当地投入生活。虽然如果认为死亡是唯一目的,虚无似乎不可避免……让我们快乐下去吧,在这种不契合中合理化自身的存在,鄙视那些较真的傻瓜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