喋喋不休了一大堆后,母亲在电话那边用局促的声音说你应该和朋友聊聊这些的。一直以来搀扶着我的手松开得毫无征兆,我捏着手指说没关系,我只是想倾诉一下,说出来已经好多了。母亲沉默了片刻,又和我唠了会最近的饮食。我说没得问题,她说那好,你多保重。
「重」这个字带着翘舌音。我出神到还在念书时,经常有人吐槽我讲方言像是嚼着泡泡糖在说话。
对面挂断电话,就像吹起的泡泡一样,啪的一声,糊了我一嘴。
我的家乡估计是这个省份唯一一个方言发音还保留着翘舌的地方。毕业后,我在距离它 200 多公里的省城找工作,这儿的本地人讲话干净、清脆、凛冽,与家乡不同、也与外界对这生活状态的认知相反。
我借住在阿甘租的房子里。是他先联系我的。阿甘是我小学同学。过年的时候有人要组织小学同学聚会,当然,我没去。看到别人混得好我会为自己伤心,看到别人混得差我会为别人伤心。总之是个伤心之地,不去也罢。
阿甘从当时组织的 QQ 群加上了我,没找我借钱。我心想他还挺念旧,就陪他吹了会牛。后来才知道他把群里人都加了一遍。我本想打开他 QQ 空间浏览一哈,但是一想到有浏览记录,就打消了这个念头。正在纠结要不要开个黄钻隐身查看下时,突然看到自己 QQ 空间的今日访客数从 0 升到了 1,便急忙点进去看了眼,来者果然是他。我心想自己得更矜持点,还是算了。
唉,扯远了。我明白人为什么总喜欢回忆了,因为回忆可以把一堆有意思的事儿拉出来,排排站好。然后随便捡了根针筒,将一个个瞬间注射进自己的血管。为什么呢?为什么当初的每一幕明明也是无所事事,闲得不行,就和现在一样,可时间一旦汇聚成段,其中的碎片突然就有了意义。荒谬吗?点得融入线,点本身才能被凸显出来。
我问阿甘能不能借住几天,阿甘说没问题,然后我就应邀过去了。我是个细心的人,所以故意在学校待到周末,然后拿着铺盖卷和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,联系了个货拉拉,一趟跑了过去。
一入他卧室的门就看到床垫旁边有一大堆书直接从地板上摞着,对齐我胸口,比窗台还要高上一些。床垫就放在地板上,没有床架,晚上睡觉要是一个不小心书垮下来,估计会把人压个半死。
狭隘的空间被利用到极限,前后墙壁拉了一根绳子,我看向旁边,原来绳末用一个吸盘固定在墙壁上。绳子上挂了几件白色 T 恤衫和几条不同款式但一律或黑或灰的裤子。
我没话找话,问这都是你的书?他点头说是。然后我又特没出息地问出了那句话:「这些书你都看了吗?」
他笑着说看了。
问出来我就后悔了,觉得自己真蠢。本来想好的几句奉承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。在脑子里搜索了一转,想找点和书有关的东西搭下话,才发现自己自从初中毕业就没读过课外书。于是我故意用乡音以掩饰自己言语的匮乏,说了句「你阔真牛皮」。
他问我今天吃点啥,我说都行都行,按你平常来就行了,千万别为我接风洗尘啥的。他说刚好,今天下午准备去旧书店逛逛,咱们一起去吧,晚上就在外面吃了。
听到这番话,我一边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拒绝,一边暗示自己千万不要表现出来。
阿甘又说,没关系,你有啥其它安排就去忙自己的正事。
我顺口就说出来了:「我没的啥子事。」
说完我就又后悔了,唉我这张臭嘴。
跟着他骑了辆共享单车到了一条旧书店街,一排大概共有七八家书店。中间几家店的老板坐在门口搭着的太阳伞下乘凉聊天。阿甘进了最边上一家店,我心想坏了,这家伙该不会要从这边到那边逛一圈吧。
我黑着脸跟在他身后,老板问他要找啥书,阿甘回应说我就看看。老板说好,你慢慢看。
这老板人也不行,这种说就看看的人多半都不会买,你让他进去干嘛?
我转头看向老板,发现老板身边卧了只橘猫。我眉开眼笑地啧啧了几声,等猫注意到我了,便慢慢向老板那儿移动过去。猫没跑。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我便蹲下,握着拳头缓缓向猫伸过去。橘猫的耳朵抖了抖,又在我拳头上嗅了嗅,我便张开手趁机挠它的下巴。没想到这猫不按常理出牌,突然伸出前面的爪子抱着我的手就开始用牙咬。我把手抽出来想抚摸它的头让它温顺点,可它就是抓着我的手咬。
老板呵呵一笑,「它很喜欢你勒。」
我心想屁哦,待会别把我手咬破了。朝着老板笑了笑,说着「呵呵,是呢是呢。」把手从猫的爪子和嘴里夺了回来,进到店里。
阿甘正在书架前来回地走,我看了眼书架,翻出了本漫画开始读。没一会,就前后来了两个年轻人。老板问要找啥书,俩人都说:「漫画。」
先来的那个年轻人在我面前盯着书架扫了几眼就走了,后一个来了,先和前一个家伙一样,在我面前扫了一眼书架,又踮起脚把书架上一套用绳捆着的漫画拿了下来。他把书摆在书架前面的桌子上看了眼书脊,叹了口气,头朝好几个方向转了转,估计是还在找书吧,然后视线停在了我手中的漫画。
我假装没注意到他,机械地翻着手里的漫画,图印在我的眼里却根本没进入脑袋,更别说上面的字儿了。我暗道:「不会这么巧吧。」
用余光瞄着年轻人欲言又止的样子,我心一抽,深怕他向我搭话,正打算非常自然地抖着胳膊把书放回去,阿甘突然空着手从后面过来,拿过我手里的漫画。「诶,走吧走吧,买回去看。」
我跟着阿甘出去前继续用余光观察那年轻人,他果然把视线粘在漫画上面。我心想要不要问问他,如果他需要的话,把这本漫画给他好了,但阿甘已经麻利地到了老板面前,开始付款。还是算了,我心里这么想着,他如果要的话应该主动点问我的,算了算了。你和这本书无缘。
我走了出去,橘猫还躺在地上,朝我喵呜了一声。阿甘笑道,「嘿,这就认识了哈。」我嘿嘿笑,不说话。
我对阿甘说没必要买的,我也不是很喜欢。阿甘说没得事,他不是为我买的,只是转了一圈总得买本什么,不然不好意思,刚好这种漫画便宜。
然后阿甘和我沿着这条街一家家书店都进去看了一下,有感兴趣的就买几本,没感兴趣的就随便拿册小开本的书、杂志什么的。其实没什么看头,教材、畅销书居多。
快到尽头的时候之前那个年轻人过来了,他向我们打招呼,阿甘一脸懵逼,我倒是有种总算找过来了的感觉。我把书包拿到胸前,正准备把之前拿本漫画拿出来,却被那年轻人的话止住了。
他说阿甘刚才在第一家店付钱的时候,掉了张五块的。阿甘笑着说谢谢兄弟。
就这?现在我倒是一脸懵逼了。
年轻人把一张叠着的五元人民币递给阿甘,说:「你检查下,这应该是你的钱吧?」
阿甘还在说谢谢,伸手拿钱,说,「不用了,麻烦你了哈。」
年轻人捏着钱的一角不肯放手,「你还是检查检查吧,别搞错了。」
阿甘好像有点困惑,伸手往裤子口袋里摸了摸,不大确定地说,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……」
年轻人紧接着说,「是你的是你的,我看见从你手里掉出来的,不过你还是检查检查嘛。」
阿甘点头说好的,我检查检查。
年轻人松开手,阿甘把钱拿过来,伸手展开。我在一旁看着年轻人飞也似的跑开了。阿甘看向手里的人民币,原来里面夹了张纸条。他抬头,又朝四周望了望。我看着不大对劲,便问怎么了。他把手里纸条递给我,「瞧。」
哟呵,我略带谐谑地接过纸条,打开,里面写了一行字。
读完,我老脸一红。
阿甘问我咋了,我苦笑着又把纸条递给他。
上面写着,「那种漫画你也看呀!」
这人真是神经病。
阿甘倒是开心地大笑,这才恍然大悟地说着,「怪不得刚才怪怪的……这五块钱估计也是他自己的吧……就为了吐槽一下你……哈哈哈」
我说,「估计他还没分清我和你。吐槽我,怎么把钱给你啊我说。」
阿甘又说,「这人真不知道该说没礼貌还是有意思……好在我们白嫖了五块钱,可以吃顿火锅了。」
等从头逛到尾时我再看表,已经下午五点了。我们便回头,在第一家书店门口打开了之前停的两辆共享单车。那只猫又对我伸出爪子叫唤了声,嘿,估计是爱上我了。不过我可不喜欢凶巴巴的猫。
不一会就到了家生意爆棚的火锅店,门口闲坐着不少人,估计是在排队。把车停在人行道旁边划分的区域,我略带惊讶地对阿甘说,「不会吧,真吃火锅啊,而且这人也太多了。」
阿甘说,「这是家网红店,而且旁边是所学校,当然人多了……不过今天不吃火锅,跟我走吧。」
他带着我从火锅店旁边的巷子穿过去,拐了两个弯我就看到学校的围墙了。原来这周围是学校外的小吃街。我的鼻子在时而闻到的辣椒油、火锅料、各种各样的味道里备受煎熬。
我们来到一家店,点了两碗番茄鸡蛋面。阿甘从我书包里取出了他买的书,然后把饭馆桌子上的卫生纸扯了几张出来,开始擦拭书籍的封面。
他每擦拭一本就让我拿着再装回去。第一本是我之前在看的漫画,名字是《裸女密码》,第二本略厚,封面是很厚很硬的那种纸张,名字是《吹》。我带着好奇心打开扉页,右下角写了个名字,还写了句「1997 年购于上海。」哟呵,有点年纪了嘿,还跑了这么远路。
我问阿甘,「这种隔着时间距离和书相遇的感觉还挺有意思的……买书就是你的爱好吗?」
阿甘说,「爱好……哈哈,这个问题我还真认真想过。买书应该不算是我的爱好,或者说我就没什么爱好吧。」
我觉得他话里有话,就顺着问他,「你这啥意思。」
他说:「我觉得爱好,意味着你愿意投入时间、精力、甚至人民币。而且不仅仅是肤浅地执行某一个动作……比如买书,买书只是一个动作……」
我插话说,「一个花钱的动作。」
「对!还比如有人会说自己喜欢读书,可他们只是机械地执行着这样的动作……爱好意味着你得钻研那些动作的附加意义……我是做不到啦,所以说我没有爱好。」
「不过这不只是你对爱好的看法嘛。」
阿甘笑了,「对,我知道你的意思,每个人对一些生活里常见的词汇其实都有自己的理解。即便追溯词源,告诉别人你们理解错了,那也没有意义。」
他说了句看似中立的话,对话反倒没法继续了。
不一会,阿甘把书擦完了,面也上来了。原来番茄鸡蛋面的鸡蛋是个煎蛋,摆在面条上。我拿筷子插到碗底,把面挑起来拌匀,翻出了下面几大片番茄。橘红色的番茄汁在面汤里散开,我食欲大增。
埋头挑了一大筷子面条往嘴里塞,咬了一口,面条便在嘴里弹开。裹在面条上的番茄汁在我的舌尖滑来滑去,我大口嚼着,越嚼越香。
突然听到阿甘在说啥,我抬头看他,才发现桌子旁边又来了个人。阿甘看着我笑,我眯着眼看另一个人,认出了他就是之前书店那个家伙。
我静静看着他。他正和阿甘说话,「不巧不巧,我跟着你们过来的。」
啥玩意,这狗比跟踪狂吗。
我觉得这事蹊跷,然后往嘴里塞了口面。
他又说道,「我是书店门口那只猫哇。」
啥玩意?我挑眉,又多看了他一眼。突然想起确实见到他的时候都没注意到猫,而且那只猫也特别怪……怎么咬人呢。我心脏蹦蹦跳,不会是什么超常的展开吧。然后把煎蛋夹起来咬了一口。
阿甘笑得有点开心,「你这人有点意思,我们俩又不是老鼠。」
「我不追老鼠……」这时候饭馆老板过来问他要吃啥,他说「和他俩一样。」
「追番茄鸡蛋面吗?」我把面吃完了,正在喝汤。鼓起勇气向他搭了句话。这面真不赖,连汤都这么香。
他转头看向我,说「你也挺有意思。」
我不答话,继续喝汤。
「我在收藏那套漫画,就差你们拿走那本了,卖给我吧。」
我疑惑地盯着他。
他解释说「老实说,我不大好意思和陌生人说话,实在是想要那本漫画才鼓起勇气来找你们的。下午我本来让弟弟帮忙找你们,可是他说你们拒绝了……我心想还是亲自来,诚恳点好。」
我还是有点糊涂。
阿甘问道,「你是双胞胎?」
「对,我双胞胎弟弟。」
我明白了,又抬头打量他,着实分不清楚他和之前那人的区别。两人的穿着我也没怎么注意,好像都穿着白 T 恤……我想起阿甘房间里挂着的 T 恤,啊……这个季节流行 T 恤啊……
阿甘笑着说,「你弟弟还有点调皮。」
他问怎么了。然后我把包里的那张纸条递给他,向他讲了他弟弟和我们发生的事。
他脸比我下午还红,不停向我们道歉。「这家伙对你们没有恶意,是借此在损我呢。他一直对我收集这些漫画不大感冒……这家伙……」
其实也只是件小事,我宽慰他说没啥,懂你懂你,然后从包里把那本漫画拿出来递给他。
他看着封面说「没错!就是它!」不断感谢我们,说要给我们付钱。
阿甘对他说没关系,漫画才两块,他弟弟下午给了五块呢。
我也放松不少,便问他,「这种漫画……网上不是很多吗?还是新的,为啥非去旧书店里找。」
他突然正经,回答说,「这不一样,收集的乐趣把它——」他晃了晃手里的漫画「摆在书架上的那一瞬间——收集的乐趣在于这种寻找的过程呀。」
我是搞不懂这些人,这种杀时间的方式在我看来还不如打游戏。
刚好面条端来了。他拌了几下,说「就像吃面条,其实在吃第一口的时候就已经满足了。」
他吃了一大口,面色一变,又忙着挑了一筷子吃下去。
我懂他这种感觉。
「哈哈,味道不错。这个例子不恰当……这样说吧,你们俩一周前约好了去吃肉,然后这一周就在期待中度过了。但是实际开始吃肉时,第一口肉到了嘴里,快乐其实就已经达到了高潮……你懂我意思吧。」
我认真体会了下他说这个场景,好像能明白点了。
「如果我们把吃肉当作终点,很快就没快乐了。但是如果你把这种期待当作快乐的来源,你就可以快乐很久。」
阿甘接着说了句「你说你在下午四点来,我从三点钟开始就感觉到快乐。」
那家伙改挑为嗦,嗦了一大口面。「没错没错,就是《小王子》里说的那种感觉。」
我觉得他们说的有点抽象了,这和王子有啥关系。
我接着之前和阿甘聊的,问他,「这算是你的爱好吗?」
他一边吃面一边回复,「不算不算,没到那种程度,就是消磨时间而已。」
呵呵,还真是杀时间,现在的家伙怎么这么闲,都不奋斗的吗?
「我觉得要在一个领域有所沉淀,才能称为爱好。我只是单纯地享受这种过程,算不得爱好。」
阿甘应道,「确实,仅仅说自己喜欢跑步就能塑造出阳光男孩的形象吗?那也太廉价了。」
「没错没错……」
我突然想起自己在简历的爱好一栏写的就是「喜欢跑步」,老脸再次一红,看样子回去得修改一下。
两人聊了半天,我也插不上话,没多久我就开始打哈欠了。
过了会两人留了个联系方式告别,这时才知道原来这家伙就是旁边这所学校大二的学生。他以为我俩也是这里的学生,不然不会在这吃饭。阿甘回复说我们是社会人啦,这边比较便宜所以来这吃饭。
回去的路上我问阿甘这是哪所学校,阿甘说了个名字,我吃了一惊,不愧是省城的大学呀。
到了阿甘住处的楼下,我又看见只橘猫,唤了两声咪咪,它不理我,我便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。拍完后,它突然朝我很凶地喵呜了一声。这猫和下午那只一定也是双胞胎。不可爱不可爱。
心里这么想着,便碎碎念出来了,「怎么到处都是双胞胎……」
阿甘听到了,爽朗地笑了笑:「搞不好自始自终就是他一个人呢。」
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猫来着,不过他既然专门回应我,我也不好意思纠正。
阿甘又说:「毕竟他又没自己承认。我问他是不是双胞胎,他才回答的。说不定只是顺着我的话说罢了……」
我心脏多跳了半拍,感觉就像阿甘看出了我的敷衍一样。然后转头想起自己以往的种种,那时遇到的家伙们是不是也在敷衍我的愚蠢呢?而且我还带着优越感沾沾自喜。
像是想到啥可怕的东西,我拉回思绪,拿出手机给他看刚刚拍的猫片:「这和下午那只估计也是双胞胎……」